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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时代的瘟疫与剧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上河卓远文化 Author 尼尔·麦克格雷格
“上河卓远文化”编者按:作者尼尔·麦克格雷格曾任伦敦国家美术馆馆长及大英博物馆馆长,文章原本是由大英博物馆和英国广播公司联合推出的同名电视节目,播出后广受好评,制作方趁热打铁推出了文字版。本篇讲述的是有关莎士比亚时代的瘟疫与剧场,莎翁一生都为瘟疫所缠绕,但其与同代剧作家却皆在瘟疫面前失语,对比今日世界,也颇为意味深长。
莎士比亚时代的
瘟疫与剧场
【英】尼尔·麦克格雷格 著范浩 译我们在第二章中曾经提到,1564年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有四分之一的人口死于瘟疫。莎士比亚是幸存者之一,当时他仍在襁褓之中,当年四月,他出生的那条街上,有一家四个孩子均染疫身亡。莎翁一生都为瘟疫缠绕:他的职业生涯受到瘟疫的左右,他的观众恐惧瘟疫,有不少人在瘟疫中丧生。但是,如此重大的题材,居然没有伟大的剧作。莎士比亚也好,同代的剧作家也罢,在瘟疫面前都失语了——这至今仍是莎学研究的难解之谜。尽管舞台未能呈现瘟疫,观众和演员却一定无时会忘,尤其是在1603年。为志此年,剧作家托马斯·德克编纂了活页文选,题为“非凡之年”。他所说的“非凡”是指“不寻常”,而对大多数伦敦人来说,更为确切的描述应该是“惊怖”。3月24日,伊丽莎白女王去世。女王陛下之死有如霹雳,足以令千人赴死,攫百万人心:邦国在慈翼下由她躬亲鞠育护持;子民见惯了她的面容,只为她山呼“万福”,竟不知有其他君主;“改朝换代”,更是海外奇谈。女王染病,万民惊惧;女王薨逝,举国悲悼。呜呼!尽管人们对女王之死早有准备,但英格兰长达四十五年的稳固局面却在一夕间荡然无存。无人知晓女王的继承人—她的苏格兰表亲詹姆士王会如何统治英格兰。几个月后,对詹姆士统治的疑虑尚未散去,英国人又被新的恐惧所侵扰。当年最恐怖的事件—瘟疫—爆发了:1603年6月23日:鉴于瘟疫散播较前尤甚,不特见于伦敦及威斯敏斯特城,亦且殃及郊县,吾王陛下深为忧虑。国中各地,百行千作,若诸人如常结伙走动,则为害甚大,易使疫灾广布,不惟伤及王上、王后、王子及公主御体,各邦来使、枢密院诸臣、王公贵胄,及吾王陛下心爱之臣民皆不能免也。詹姆士登基伊始即受到严酷考验:迎接他的不是万民欢呼,而是大肆蔓延的瘟疫。大英图书馆中保存的资料显示了这位新王如何设法管控这一完全不可控的局面。他大量发布王家文告,每个文告都单独印在大开纸上,或一张,或两张,尺寸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小报,功能类似今天的滚动新闻。洛弗尔:说实话,大人,我没有听见什么新闻;我只听说宫门口贴出了新告示。亨利王:你们曾经在市集上,在教堂里,振振有词地用这一类的话煽动群众。这些告示通常是在民间散发,由专人宣读,而后在公共场所张贴。文告顶端印有王家纹章,开头第一句都是“王上诏曰”。首字母是花体缩写,四周环绕装饰纹样,正文则使用权威公告专用的密排字体。官方控制瘟疫的措施相当有限,大众文告是其中之一。1574年,在一次特别严重的疫灾之后,政府印制了系列文告,并将其张贴在公共立柱上,其中,也许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向居民讲解了防疫注意事项。1583年,这一文告经过细致的增补,被张贴在各教区和伦敦各处的立柱上。这一做法成为官方应对瘟疫的通行模式,一直沿用到1665年大瘟疫后,尽管当时疫情已经逐渐缓解。1592年大灾后,政府开始印制《伦敦死亡名录》。该名录以教区为单位记录死亡人数,定价一便士(相当于环球剧场的门票)。1603年瘟疫达到顶峰时,《死亡名录》每周出版,印数巨大,滚动更新伦敦瘟疫分布图,居民可以查看疫情高发区,迁避至相对安全的地方。1603年7月6日谕:今见伦敦染疫之民日增,疫势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朕心甚悲。惟时气不佳,且加冕日近,至都城观礼之人甚巨。有职司在身者,固不能免,亦有臣民以亲睹朕躬、朕之爱后、王子为念。凡此种种,皆增疫患传布之机也。若是通读1603年詹姆士发布的文告,得到的最鲜明印象恐怕是:国王在逃命。他虽然力图控制疫情,但王驾驻跸的所在离瘟疫肆虐的首都却越来越远:“此命颁于朕之格林尼治宅邸”,“此命颁于朕之温莎堡”,“此命颁于朕之汉普顿行辕”,跟着是南安普顿、温彻斯特,还有威尔顿。继统之初居然弄成这种局面,实在狼狈,可是对抗瘟疫的上策正是逃命。理查德·巴纳特是医学史专家:当时政府对人们从疫区出逃颇为忧虑。如果你是贵族,乡间有产业,或者你是牧师、医生,在剑桥和牛津有去处,那自然是走的好。但当时大家都担心逃出来的人会加剧疫情扩散,所以政府一口气颁布了很多隔离、幽禁、限制行动自由的规定。那些走不了的人—譬如花一便士买门票的“站站儿”们—的命运是最悲惨的。理查德·巴纳特说:最常见的瘟疫是腺鼠疫,一般人们说起历史上的瘟疫,基本就是这种。细菌进入人体,侵入淋巴腺,感染脖子、肩膀、腋下、腹股沟:先是肿大,然后变黑,有些病例会溃裂,那么就会形成非常严重的脓肿。染上腺鼠疫的人会发高烧,多重器官衰竭,最后整个人体机能关闭。
腺鼠疫—即黑死病—自从14世纪开始就在英国蔓延。它由黑鼠身上的跳蚤传播,多发于盛夏。这种瘟疫一旦发作,会快速蔓延,致死率高,城市秩序也会受到极大干扰,即便是最繁忙的街道也会杂草丛生,无人问津。1592年伦敦爆发了大规模腺鼠疫,每12位居民中就有一位丧生,莎士比亚再次侥幸逃脱。政府关闭了所有剧院,这位年轻有为的剧作家转攻情诗。他找到赞助人—南安普顿伯爵,写出两首长诗《鲁克丽丝受辱记》与《维纳斯与阿都尼》,以此在文坛声名鹊起。在他笔下,即便维纳斯女神对尘世的灾变也心存恻隐,她在恋人耳边呢喃,赞颂他的双唇,使用的意象很不寻常:为你双唇救了我,我祝它们长相接!我祝它们鲜红永不褪,新装永不卸!我祝它们存在时,青春永葆无残缺!把疫疠从应降大灾的年月中祓除绝。这样,星象家尽管已把人们的生死判决,你喘的气,却回天旋地,把人命留,瘟疫灭。无论阿都尼谈情说爱的技巧如何,狩猎时又多么时乖运舛,灾疫中以他为题还是合宜的。
莎士比亚早期的职业轨迹至今仍有很多疑团:他在剧院的具体经历,尤其1592年关闭剧院之前的那几年,基本没有留下记载。但灾后戏院重新开张,他却很快崭露头角,成为宫内大臣剧团的高级主管兼驻院编剧。当时伦敦仅有两家剧团获得演出特许,此即其一。16世纪90年代的最后几年,恶劣的天气—夏天持续湿热,收成不好,甚而引发了骚乱—反倒使伦敦免于瘟疫侵扰:人气旺了,剧院生意极好,莎士比亚得以重新写戏、赚钱。但是,1603年大举爆发的瘟疫却再次彻底改变了时局。3月份女王卧床不起,奄奄一息,第一批染上瘟疫的人也开始死去。4月28日女王葬礼后不久,伦敦即陷入大规模的灾疫。国王詹姆士5月7日抵达首都,可到了29日,从各地陆续赶来参加7月份加冕典礼的王公贵族即已接到王命,要他们即刻返程,待日期临近再来观礼。当年夏天,伦敦大多数地方实际上已处于封闭状态。1603年7月11日谕:日前文告业已言明,吾人需勉力同心,不使灾疫在国中传布,朕念及此,加冕礼着蠲免成法例规,毋得踵事增华,致令人众聚集。1603年南华克的剧场区首先发现了大规模的疫情,政府采取了惯常措施,制止瘟疫蔓延。根据伦敦博物馆的海兹尔·佛赛斯的解说,已经染病的家庭很易于辨认,因为:凡是家里有染病的,全家都要隔离,通常是一个月时间。住有病人的房屋也得做标记:门或窗上方要挂一根竿子,竿子上面绑一束稻草。后来有了纸标,有画的,也有印刷的,贴在门外的柱子、门楣或大门上,上面写着“愿上帝垂怜我们”的字样。也有时候,就在纸上画个十字,后来逐渐演变成今天指代灾疫的通行符号:红十字。红十字的尺寸有严格规定,一英尺两英寸高;通常是用油漆画的,这样比较不容易被人擦去。隔离、触目惊心的红十字符号,不但人人知晓,不少人还曾经亲身经历。奥赛罗:天哪,我但愿忘记那句话!你说—啊!它笼罩着我的记忆,就像预兆不祥的乌鸦在染疫人家的屋顶上回旋一样—你说我的手帕在他的手里。为了加强隔离措施,衍生出一种新的职业:两位“诚实严谨的妇人”须分头检视所在堂区,举报染病的线索,每人可领到四便士到六便士的报酬;上面还会指定一位“巡察”进入被隔离的人家,为染疫的死者收尸。《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有一关键场景,劳伦斯长老获知他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何以未能送到罗密欧手中:约翰:给本地巡逻的人看见了,疑心我们走进了一家染着瘟疫的人家,把门封锁住了,不让我们出来。被封锁在房子里,不许出门,这对莎士比亚的观众来说是非常真实的恐惧。不过,他所有的剧作中,只有这一处给瘟疫安排了重头戏,尽管当时瘟神就在舞台左右徘徊。***1603年夏季,染疫而死的人数急剧上升。原定于7月25日的加冕典礼如期举行,但新王取消了入城仪式。1603年7月29日谕:今瘟疫大作,已传布至国中数地,且疫势日增。若假以时日,官民用命,疫灾仍不得解,朕意为防疫计......境内官民百姓,凡非于宫中有日常服侍之职,或奉朕及枢密院特命在御前有差事者均着即时归家,特谕。次日,7月30日,詹姆士发布了《疫情谕令》,实际上是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这些谕令有点类似于冷战时期的民防手册,旨在向全体公民解说应对瘟疫的策略。集体活动须在安全的地方进行;指定专人统计染病、疫死的人数,掩埋死者;增收地方税,以支付相应费用。谕令中还有一部分是药物和饮品的推介,翔实细致,简直就是变相广告:穷者可取约六便士币重许之芦荟,与苹果捣烂同食;富者可服用鲁佛斯药丸,上好药店均有供应。用此药前,谨记须先放血通肠。实在令人不能不好奇鲁佛斯药丸的生产商究竟给了印刷商什么好处。谕令中还有一部分内容,类似于制药指南,教给读者如何用迷迭香、杜松子、无花果、酢浆草、肉桂及藏红花制作防疫药剂。被推荐的解毒品中—谕令中倒是没有提到—最令人错愕的是一种恶臭冲天的药草,产自美洲的弗吉尼亚,经沃尔特·雷利爵士的鼓吹,风靡一时。海兹尔·佛赛斯说:
当时的烟草商赚钱都快赚疯了。烟草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在英国走红的。烟草商发现抽烟可以弄出烟雾缭绕的效果,就拿这个做卖点,说烟草薰香可以防疫,大发其财。还有其他莫名其妙的偏方,譬如把糖浆和火药混在一起,说是可以发汗。如果你想给自己打气,有一件事情是不能做的:看戏。瘟疫爆发期间所有剧院都强制歇业。当时降低死亡率的有效方法很少,禁止人群聚集即是其中之一:1603年8月8日:......朕特谕伦敦城内居民,无论何人,均不得前往剧院,直至上帝降恩,祓除国中瘟疫。到了夏末,弃城别居的已经不止年轻的王上王后一家了。伦敦的剧团也纷纷迁往外省。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为瘟疫所迫,采用了今天称为“国内服务拓展”的策略:既然不能在伦敦演出,那就转战里士满、巴斯、考文垂,以及施鲁斯伯里,演出的是屡试不爽的票房宠儿,譬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不知那里的观众在1603这“非凡的一年”听到茂丘西奥临死的诅咒“你们这两户遭瘟的人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1603年伦敦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死于瘟疫,总计至少两万五千人。这是英国六十年间遭受的最可怕的疫灾。尽管1604年疫情开始得到缓解,但禁止演剧的律令到1610年才全面撤销—譬如,从1606年7月到1610年年初,只有1608年春季短暂开禁。这段时期,莎士比亚大部分时间待在家乡,陆续写出了《奥赛罗》《李尔王》《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科里奥兰纳斯》,以及《辛白林》。之前他一年能写两部新戏,现在他的创作速度变慢了;也许是因为写出来也没用,反正也演不了。虽然王室时不时会发点补助,剧院—还有莎士比亚的收入—在这个漫长的冬歇期肯定会受到重创。不过,作为剧团头牌,他的日子自然是比计件取酬的独立剧作家好过(德克编写那本活页文选,部分原因就是日常收入缩水,需要额外的补贴)。所以说,莎士比亚没有染上瘟疫固然是大幸,但同样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声名和财富都创建于16世纪90年代—这是伦敦剧坛短暂的黄金时期,剧院蒸蒸日上,观众对新作也充满渴望。1603年结束,生活逐渐回归正常,宫廷举行了传统的圣诞庆祝活动。国王剧团在汉普顿宫演出,得到了103镑的酬劳,还有额外的30镑,作为瘟疫期间封箱的补贴。德克恰切地将瘟疫比作戏剧中常见的人物:“死神......(有如能征善战的帖木儿大帝)......在罪孽丛生的郊区扎下营寨。瘟疫身兼两职:既为军需官,又为陆军元帅。”南华克也属罪孽丛生之地。1604年4月9日,环球和其他剧院重新开业—只是暂时。观众和演员一定会发现从前的老戏迷,尤其是“站站儿”们,有不少已经不在了。剧院是最后开禁的公共集会场所。三周之前,凯旋回都的詹姆士王终于在伦敦举行了巡游仪式。这是一场旷世的盛典,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毕生难忘的回忆,我们将在下一章详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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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点击阅读原文可购买),原标题为《瘟疫与剧场》,译者范浩。原文载于“上河卓远文化”公众号,感谢授权海螺社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英】尼尔·麦克格雷格 著范浩 译
作者简介
尼尔·麦克格雷格曾任伦敦国家美术馆馆长(1987—2002)及大英博物馆馆长(2002—2015)。著作包括《100件文物讲述世界史》和《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均由企鹅出版社出版,现正被翻译为十余种文字。近期,他主持了英国广播公司四台系列节目《德国:一个国家的回忆》,并在大英博物馆推出了同名展览,出版了配套著作。因为这一贡献,他获得德国弗里德里克·冈道尔夫奖、歌德奖章、德国国家奖,以及由英国科学院颁发的纳耶夫·阿尔-拉德汉“跨文化理解”奖。麦克格雷格目前在柏林担任洪堡论坛指导委员会主席。内容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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